纵览中国武术的发展历程，标志性的精英人士不胜枚举，然而，在各领风骚数百年之后皆湮没于历史红尘之中，散见于史料的武学典故也因局限于相对狭窄的领域而影响有限。唯独被美国《时代》周刊评为“20世纪的英雄与偶像”的时代精英—李小龙，不仅在武术界书写了不朽的传奇，而且在影视、哲学、文化等多个领域都有着强劲而持久的国际影响力。

李小龙能够在短暂的生命里取得如此骄人的成绩并产生深远的影响，绝不是一种偶然现象。如果仅从武学造诣和武学成就来看，李小龙或许不足以与其他同样推动武术变革、开宗立派的武术家们相提并论，但是李小龙以电影为媒介传递武学理念、传播中国功夫、弘扬中国文化，并把复杂的武学思想和隐晦的哲学内涵以身体叙事的方式进行直观呈现，可谓独树一帜。

对李小龙这样享有世界声誉的中国文化符号式人物，无论是出于弘扬传统文化，还是致力于中外文化交流，甚或是寻找个人励志的精神榜样，都值得研究^[1]。“李小龙现象”不仅是中西方文化碰撞博弈的成功案例，更是国际交流和文化输出的典型代表。在重塑中国武术话语体系、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时代背景下，研究李小龙武道哲学的思想智慧和时代价值显得尤为重要。

1.   李小龙武道哲学的内涵阐释

1.1   武以求真：无法无执的无为之道

中华之道的修养是切身的实际体验，需要在不断的实践中逐渐加深对生命、自然的理解，达到“至善”的目标，而修武道，修的就是真心^[2]。中国武术界自古就有“千招会不如一招精”的说法，这一理念引领无数习武者执着于追求“独门绝技”或“拿手兵器”，江湖上以“刀客”“剑仙”“枪王”等名号自封的武术家比比皆是。严格来讲，这种偏执一门的做法偏离了中国武学“万法归真”的大一统思想。

李小龙认为，这是一种“非智的行为”，真理在所有固定模式之外，功夫高手没有固定的形式或属于自己的独特技巧，而是根据对手的情况做出本能的反应。世人练拳多执着于一项，殊不知求力则被力所拘，求气则被气所蔽，求重则被重所捆，求轻则被轻所散，拳术是无所求的^[3]。当执着在某一方向或过于依赖某一项技能时，你的思想必然会被这一方向或技能所控制，你所认为的特长或优势会变成你的软肋和漏洞，唯一能做的就是放弃这种执着和依赖，清空自己的大脑，根据环境的变化随机而动、随势就形。

李小龙^[4]认为，功夫应该没有任何花哨的套路或多余的束缚，如果你一味追求复杂或者僵化的形式，那么武术对你来说永远都是神秘的。正所谓“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孤立意味着死亡，执迷于某种固定的招式就不能真实地表达自己，李小龙提倡博采众长、兼容并蓄，反对中国武术门户派别的保守和一切形式上的束缚，他曾经学习西方击剑和拳击中的步伐来提升自己的实战能力。李小龙认为最好的方法是没有方法，正如拳谚所云：“拳本无法，有法也空，一法不立，无法不容。”

李小龙在电影中并不拘泥于某一种格斗形式，对各类武器的随意切换体现了对固有之“法”的超越，即“法无定法”。凌厉的眼神、逼人的气势是对“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的注解和呈现。有形的武器不过是肢体的延长和意志的表达，不能过于依赖某一种固定的武器，更不要被手中的武器所束缚。当然，不执着于器械并不是排斥使用器械，而是要超越器械，即《荀子》所言的“役物而不役于物”。李小龙在电影中打斗并没有固定的武器，所使用的武器基本都是从对方手中获取的，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隐喻地表达了“一切皆备于我”的哲学内涵和应物自然的变通之道。

李小龙追求思想的解放和精神的自由，他通常用“流动的心灵”来形容这种“大象无形”的无法无执状态。因此，李小龙的截拳道并不是一门拳术，而是一种超越门派、集百家之长的格斗理念。李小龙是践行“去套路化”的先驱，他创编的截拳道突破了以往中国武术拳套的限制，整个训练体系没有固定的套路，而是将其看作“认识自我”和“表达真我”的方式。截拳道摒弃了复杂套路的练习环节，直接进入武学核心理念的体悟，然后在实战练习中反复强化这种武学理念。相对于传统教学的“渐修”模式，截拳道直达本真的“顿悟”式教学能够有效避免套路学习过程中过多的精力消耗，有利于武学理念与实战动作的深度融合，但是对于普通学习者而言却犹如“镜花水月”般难以捉摸。这种精英化的教学模式对习练者的武学天赋和文化素养要求较高，这也是李小龙截拳道难以普及推广的主要原因之一。

1.2   武以向善：动静一如的中和之道

作为中国武术灵魂的武道哲学因其“形而上”的特性一直被贴着玄虚化的标签，“学拳先明理”的古训也被当作名言警句供奉于经典之上，“技进乎道”的终极旨归更以“口头禅”的形式悬置于空中无法落地，武之“道”似乎变成了中国武术可望不可即的理想化愿景。中国武术中是否有“道”的贯穿？中国传统哲学之“道”在中国武术实践中又该如何体现？这是值得所有中国武术研究者和习练者深思的问题。

楼宇烈^[5]认为，中国其实有很强的文化软实力，但在文化传播时只是从“艺”和“术”的层次出发，没有从“道”这一文化层次去全面考虑。根据中国传统哲学“道生万物”的生成逻辑可知，万物皆归于“道”，“道”流行于万物之中，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土壤的中国武术自然也概莫能外。

张道鑫等^[6]认为，中国武术作为一种极具东方哲学思维的传统身体技艺，其传承与发展始终是“以道贯之”的，而中国武术也在求道与问道的过程中成为诠释中国哲学的最佳载体和途径。关于形而上的武之“道”如何在形而下的武之“术”中贯穿与呈现的问题，其实李小龙早已在影视作品中给出了明确的回答，武以彰德、以身行道是其影视作品最直观的叙事模式。

中国传统文化中所谓的“道”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视之不见、触之不得。古人通常“以水喻道”，因为水具有柔顺、无为、流动、包容、善利万物等近似于“道”的特性，上善若水也自然成了中国武术的终极实现。李小龙的武道哲学思想与水有着深厚的渊源。当有人问他如何拥有功夫时，李小龙通常用“成为水”来表达功夫的“中和”本质，这也是他所谓“身体里巨大能量”的源泉。李小龙在致木村武之的信件中说到“水之性，不杂则清，莫动则平”，强调了武术的哲学性与“更高”的武学境界，而非纯粹的好勇斗狠^[7]。

李小龙把水之“善”性作为功夫的最高境界，为“以武入道”提供了进阶路径。李小龙认为要适应外界的变化，不要把自己固定在一个特定的模式里，因而他通常借水无常形的特性来形容这种“适应法则”。随着变化而变化，即是不变，以不变应万变即是与周围世界融为一体的“万物和合”之境。李小龙认为，静止中的静止并不是真正的静止，运动中的静止才能与宇宙的韵律同步。动静相寓的“中和”之境，意识并不是执着一处的僵化，而是如“道”一般“遍一切处”，契合《金刚经》中“无所住而生其心”的身心和谐状态。

中华武术视个体和谐为真，天人和谐为美，人际和谐为善，和谐观念是武术伦理思想的最高准则^[8]。从眼神到身形，从静止到动态，李小龙用影像身体诠释着“一气流行”的和谐思想，践行着“上善若水”的和合精神，他认为功夫的修为应该迈向对“无我”和“无限”等更高维度的追求，从而把中国武术由形而下之“术”提升到了形而上之“道”的高度。

1.3   武以尽美：无我无限的超越之道

孔子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论语》）孔子认为艺术表演的完美与道德精神的完善是密不可分的，尽善尽美的内在体验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特征。中国传统哲学是古人在认识世界过程中对生活经验和思想智慧的高度概括，与注重实验研究的西方科学有着本质区别。因此，对于以西方科学思维为主导的“唯科学论”的现代人而言，哲学成了神秘、玄虚的象征，甚至被贴上了“伪科学”的标签。张岱年等^[9]认为，缺乏实证科学是中国传统文化最大的缺点之一。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相对于借助仪器以“外证”实验为主的西方科学，中国传统哲学则是“近取诸身”以“内证”体悟为主的一门学问。刘力红^[10]认为，传统文化里存在很细微、很精深的内证实验，是通过自身修炼来实现的一种能力，一旦具备了这种能力，就可以自在地进行有别于在机体之外进行的各种实验。中国传统武术训练就是以身体为实验载体内证求理的实践过程，由于多数人缺少这种内证的体验，所以中国传统哲学在他们眼里成了神秘的象征。金玉柱等^[11]也认为，中国武术展现彻彻底底的注重身体体验的哲学，是一种身体行为性的象征，是为了通达世界的“真、善、美”，是一种亲近人自身的当下生命指向，是一种良知良能的大写身体文化。

自幼习武的实践经历和哲学专业的理论背景为李小龙“以武入哲”和“哲武互证”提供了内证体悟的必备基础。通常来说，理解形而上的哲学概念已实属不易，体悟形而下的武学内涵更是难能可贵，更何况融通哲学与武学两大领域，并进行艺术化的电影叙事和具象化的身体表达，其难度可想而知，而李小龙就是脚踏哲学和武学两座巅峰的“巨人”。

鉴于中国传统哲学过于抽象，儒、释、道各家古圣先贤在传法弘道过程中各显神通，在中国文化史上留下了许多耐人寻味的经典故事和传奇公案。孔子在门生“问仁”时不拘一格、因材施教，老子在学生“问道”时则离经叛道、随缘说法，佛陀在弟子“问禅”时更是不立文字、拈花微笑。古人这种以启发自悟为主的引导模式在一定程度上避免后人陷入“我执”误区的同时，也为中国传统哲学平添了一层神秘色彩。

李小龙则另辟蹊径，借助影视化手段具象演绎抽象的武道哲学。他认为“我”只是一个抽象的符号，在格斗中应该忘掉自我的存在，心中空无一物，一旦陷入“我在”“我能”的境地，心灵便被束缚。没有了自我意识的存在，对手自然也不复存在，便不会再有敌我双方的对立和冲突，使原本紧张对峙的敌我矛盾内化为合二为一的伙伴协作，即进入中国武学所谓的没有敌人存在的“英雄所向无敌”境界。

李小龙追求一种无限超越的境界，认为攻防之道要破除“真知”与“真命”的障碍，同时兼能发展无限的自我，无限地扩展自我，欲达“无为”先得“无心”^[12]。无我方能无心，无心才能无为，只有摆脱有形之“我”的束缚，才能拥有“无限”的可能。“以无限为有限”是李小龙武道哲学的终极境界，无限的身体、无限的思想、无限的空间皆是清静无为的合“道”状态。大美无言，大爱无疆，李小龙通常以“空灵之心”来形容这种无我无限的和谐之美和超越境界。

2.   李小龙武道哲学的身体叙事

2.1   以身演事：以“艺术的身体”演绎武学思想

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13]指出：“世代传承的知识只有在‘身体化（incorporated）’状态下才得以留存。”“身体”作为最为直观言说的叙事符号，是功夫电影作品中角色演绎故事或叙事的表述媒介。李小龙就是以身体为叙事主体，把抽象的武道哲学“身体化”，完成了对“艺术的身体”、“武道的身体”和“哲学的身体”的文化构建和思想传承。

中国武术在“明理”阶段需要徒弟具备较高的领悟能力和文化素养，然而，现实中由于师徒水平不对等使得抽象的武学思想只能在“师已老而徒未现”的遗憾中怅然流逝，“留书待徒”的无奈加上“唯独择人”的保守使中国武术时常面临断层和失传的困惑。闫宁^[14]认为，深厚的文化底蕴和玄学式的语言传播使中国武术在传播过程中常常处于尴尬的境地，武术文化传播遭遇“文化传播折扣”。电影以视觉语言取代文字语言，以图像、声音传达意义，在武术文化玄妙的武学精理传达上，武侠电影充分调动图像媒介的优势，将虚无缥缈的玄学思维表述落在实实在在的日常生活之“器”上。电影媒介作为一种可视化的运动影像，能够对过往的场景进行真实记录和身体呈现，有效避免了口耳相传造成的真意流失和对古籍内涵的误解。以身体为媒介进行叙事，可以使观众通过角色肢体与感官的形态变化，体验文本时空情境下的生活方式、社会关系以及身处其中的角色的自我塑造轨迹^[15]。李小龙就是利用了电影媒介的特殊视听功能来传达自己的武学思想，以身体为叙事语言把“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武道哲学长期留存在光影世界里。

程安霞^[16]根据仪式的叙事语力和功能把身体叙事学分为以身演事、以身行事、以身成事3个层次。“以身演事”的前提是“身”，重点是“演”，旨归是“事”^[17]。李小龙在电影中以符号化的身体操演阐释自己的武学思想，营造师徒对话的场景进行武学理念的叙述与传承，“以身演事”的一问一答模式更加契合中国武术在面对“特殊境地”时采用的启发式教学理念。

电影《龙争虎斗》开篇的师徒对话是李小龙武学理念的缩影。师父首先肯定了李小龙的功夫已超越有形进入化境，意在表达中国功夫包括“有形”和“无形”两种境界，明确了中国武学的进阶体系和终极目标。紧接着师父要求马上回答面对敌人时的感觉，意在暗示中国武术的“特殊境地”是不容思议的，这种直指人心的追问方式更容易契入“不垢不净”的灵魂世界，是对中国禅宗“当头棒喝”顿悟方式的直接引用。李小龙“我眼里没有敌人”的回答更是暗含中国武术对西方二元对立理论的超越，符号化的“我”则是消解了对“我”之身体的执着，吻合《道德经》所倡导“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中“无我”境界的描述。李小龙把格斗游戏化的观点更是淡化了敌我之间的矛盾立场，从而把中国武术从“格斗之术”的工具理性转向“渡人之舟”的价值理性。在情景对话中，李小龙以“他者”身份和真实身体的“在场”完成了对武学理念的艺术化处理和间接化表达，这种采用“艺术的身体”进行叙事的方式，能够给观众以多层次的沉浸式体验，更容易激发观影者的求知欲望，在潜移默化中实现武学思想的熏染和集体记忆的构建。

在“以身演事”的身体场域中表达武学思想，无形中增加了武学传承的仪式感，更有利于对武术习练者内心的启发和武学理念的强化。与其他运动项目不同，中国武术更加注重文化素养和自我觉悟，从来人之为学，文武难得两全，有武而不文者，绝艺终成绝响，而文不称武者，著述多涉虚玄^[18]。文与武相辅相成，文武互证才能体用合一、术道融通，李小龙是为数不多集文武于一身的武学精英。徐浩峰在采访中曾说：“在白人世界中，李小龙与凯鲁亚克、嬉皮士是一个系列的，他讲觉悟，整整影响了一代青年人。”^[19]

精通中国传统哲学的李小龙深知个人的顿悟在中国武术学习中的重要性，师父的作用在于适时点拨和启发，而切身体悟的过程只能自己去走，没有人能够替代。用李小龙自己的话解释就是：“我只能告诉你不能做什么，而不能告诉你应该做什么，因为这样会阻碍你进入武术的特殊境界。”^[20]

李小龙以电影为媒介，通过简单的故事情节，揭示背后深刻的武学哲理。李小龙希望能制作出多层面的电影—观众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只看表面，或者看到更深层次的内容。李小龙在电影中尽可能地展示自己对中国武学的理解和感悟，而观众能否理解和理解多少关键还要看个人领悟能力和文化积淀，剧情中蕴含着深刻的哲理，以至于每次观看都会有不同的感悟，这也是李小龙电影让人回味无穷的关键所在。

2.2   以身行事：以“武道的身体”践行哲学内涵

福柯^[21]在《规训与惩罚》一书中认为，身体不仅是作为个体存在的肉体之躯，也是被社会文化建构的精神灵魂。铃木忠志^[22]则更直接地指出，文化就是身体，身体与地面的有意识沟通是打开所有身体机能意识的起点和入口。李小龙就是践行“文化就是身体”这一理论的先驱，他用身体语言叙说并解读中国武术精微深奥的文化义理。

当李小龙受到对手挑衅和威胁时，给人以“呆若木鸡”之感，这是对“不动心”状态的身体哲学阐释。一旦时机出现，伴以“理智的疯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摧毁对方的心理防线。约翰·里特^[23]曾说：“当李小龙被多名进攻者包围的时候，他会有一种平静的、超然的意识，这种好似无足轻重的、不明确的意识就是道的延伸，这种意识无法被教授，必须靠个人来领悟。”

李小龙在电影中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蹑手蹑脚同样是对《道德经》中“若冬涉川”“若畏四邻”哲学意境的身体诠释。李小龙为中国武术“至武为文”的终极实现和中国哲学“即身即道”的身体回归进行了实践性探索，他是中国文化“身体化”的创新者和开拓者。李小龙的身体符号已经从“艺术的身体”上升为“武道的身体”，即“身道一体”^[24]，实现了自然身体与传统文化的融合。此刻，他的身体不仅是生理的还是文化的，不仅是他自己的也是公众的，而具有“生理/文化”“个体/公众”的双重性^[25]。

李小龙的身体就是行走的武道哲学，李小龙用“武道的身体”践行着中国武术“美在步伐”和“以步赢人”的深刻内涵。以身说“法”、以身行“道”的身体叙事模式是李小龙电影区别于其他武侠影片的独特之处。李小龙通过“以影释武”的叙事模式传递武学思想的同时，也使电影视听艺术完成了“由艺至道”的境界升华。

在李小龙身体叙事的过程中，我们不仅可以感受《大学》中“止、静、定、安、虑、得”的文化体验，而且能够窥见电影人物充满张力的思想动态。身体是李小龙“以影释武”的叙事介质和叙事语言，李小龙在打斗中始终以灵动的步伐、灵活的身姿和灵巧的技术游走于对手中间，秀肌肉、摸鼻子等符号化的动作犹如一幅流动不居的身体画卷，叙说着“上善若水”的武学魅力，这种具有标志性的身体符号也沉淀为一种群体记忆被争相模仿。已故NBA篮球明星科比曾说：“李小龙的功夫是一种流动的艺术。”^[26]

电影《猛龙过江》中李小龙与美国空手道冠军罗礼士在罗马竞技场的巅峰对决，整个过程没有花哨的动作，更没有特技的运用，却成了影视界至今无法超越的经典。整个打斗过程分为3个阶段：第一，李小龙落入对方节奏而迷失了自我；第二，李小龙穷则思变，重新找回自我；第三，李小龙顺势而为，用拳脚自由表达格斗意志。从“迷失自我”到“找回自我”，再到自由地“表达自我”，这种“三段式”的身体叙事模式不仅增加了故事情节错落起伏的层次感，而且有助于群体记忆的强化和民族情感的唤醒。这场比武的意义已经远远超过了格斗本身，整个过程没有一句对白，却把“大音希声”的意蕴演绎到了极致，这种用肢体表达完全代替语言的身体叙事模式在影视领域应该属于“现象级”的存在。马秀杰等^[27]认为，亚洲男子打败西方白人隐喻了“东方”的身体崛起，李小龙的身体成为一种对抗社会的力量，并且在东西方文化斗争中取得胜利，但很少有人从身体魅力的角度去解读他。

在胜负已定的情况下，李小龙示意罗礼士终止战斗的情景设计表达了李小龙武学思想“只分胜负，不决生死”的人文精神。与好莱坞电影以拯救情怀打造迷幻震惊不同，真正属于中国武侠电影独有的观念旨趣，是止戈为武与“善德”情怀^[28]。可以说在李小龙所有的电影中，他都教观众以德报怨、以直报怨的儒家理想，李小龙认为渲染暴力是不健康的，我们不能把暴力和攻击作为电影的主题^[23]。这种“崇德尚善”的情感表达在李小龙影视作品中经常出现，虽然拳拳到肉但不追求招招毙命，只求打败和降伏，而不致残和致死，除非面对国仇家恨时的迫不得已。因此，当罗礼士为尊严而执意求死的时候，虽然最终李小龙成全了对方，但从李小龙痛苦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不仅没有获胜的快感，反而流露出失去挚友一样的失落和悲情。最后时刻，李小龙把衣服盖在罗礼士身上的行为表达，再次把“大爱无疆”的人性之美和中华民族的武道精神推向高潮。

身体的共通共融属性使电影观众能够通过“肉体化的共鸣”感知影片中人物的身体经验，进而理解影片的意义^[29]。试想，李小龙本身何尝不是“指月之指”，他的一举一动都是武道思想的流淌、文化精神的彰显，李小龙在用“武道的身体”践行着武学哲理的深刻内涵，指引着后学者追求更高的精神境界。半个世纪过去了，李小龙的模仿者甚多，但无论动作外形还是内在神韵都相差甚远，根本原因就在于李小龙在用身体诠释武道哲学的深层内涵，而模仿者则执着于模仿李小龙身体的外在表象，思想境界的差距和认知维度的不同，就注定了李小龙一直被模仿但很难被超越。

2.3   以身成事：以“哲学的身体”映射心灵意境

东方美学推崇“意象”和“意境”之美，运用到影视剧中难点经常出现在影像与心灵的表达关系上^[30]。而身体叙事的首要任务是返回身体，通过身体将观念具象化，用物质的身体实在表达抽象的思想^[31]。“意”与“境”相互交融，高度融合，乃至化境，李小龙通过影片向全世界宣扬了他的另外一种哲学思想—“不是思考，而是一种直觉”，吐露了生动的意蕴，并以其独特的表演意境与文化内涵，为传播中国文化、提升中国文化的世界认可度作出了重要贡献^[32]。英国伦敦国王大学的Wong Wayne也认为，李小龙影片让“武术意境（martial ideation）”成为功夫电影的审美核心，这是中国美学最高的审美标准。在李小龙的电影中，这种宁静的“意境”通常采用道教“无”的概念来体现，而且这种“武术意境”不仅存在于李小龙的功夫电影中，也存在于李小龙的技击理论中^[27]。

电影《龙争虎斗》中最后一场打斗安排在布满镜子的化妆间，意在以“镜”代“心”，巧妙地借助空间关系以“哲学的身体”映射抽象的心灵意境。这种“以身成事”的身体叙事方式能够形象表达电影情节背后的深奥哲理，当然，这里的“成事”不仅有完成表演的意思，更多的是对武学意境和哲学内涵的诠释。以身成事是身体叙事的主要手段，营造近乎魔幻的思想场域和意象空间也不仅是为了增加电影的观感，更是暗藏着深刻的哲学寓意。

化妆间是一个既封闭又开放的特殊环境，镜像交织、虚实相映、真假难辨，行走于这种密闭压抑的狭小空间，不仅身体受到束缚，而且心灵也会被禁锢，困顿、彷徨、紧张、焦虑等心理活动的隐喻投射和身体与空间的交融互动更容易引起观影者的共鸣。镜子同样有着身心双重寓意，日常生活中通常有“心明如镜”的说法，从哲学意义上而言，人心惟危，执着于“心”容易滋生妄念，从而掩盖事物的真实面目，佛家通常描述为“心魔”。中国禅宗渐修派也认为“心如明镜台”，但容易被灰尘蒙蔽，应时常拂拭。这些灰尘制造了“假象”，“假象”并非真实的“存在”，而只是稍纵即逝的“想象”（即一刹那一刹那连续不断）的种种“念头”而已^[33]。

然而，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表象的幻觉和灰尘，而在于产生这种幻觉和灰尘的根源—心镜，电影中布满镜子的情景设计正是对这一哲理的深刻揭示和呈现，同时也通过对“月印万川”的映射进而实现通达“空灵之心”的目的。电影中巧妙地借用对师父原话的回忆来点题：“所谓的敌人不过是一个幻影，而真正的敌人则藏身其后，只有消灭幻影，才能消灭敌人的真身。”这句话与心学大师王阳明“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的描述具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时也是与《金刚经》中“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对于“梦幻泡影”应当“如实观照”的隔空对话。

李小龙借电影形式进行“真实的打”的新武侠生产，也使荧幕上的身体既是他的身体又是观众投射的身体，用镜子的自身反影透露一个秘密：最大的对手是自己（表达了老子“自胜者强”的哲学命题）^[34]。若你眼中蒙尘，世界就会变成一条狭窄的小径，不执着于任何外物，生命才能宽广无极。李小龙意识到只有从根源上破除“蒙尘”的心镜，才能彻底战胜心魔，因此才有了一幕幕打碎镜中诸“像”的场景，隐喻着对自我“心所”的冲破和精神枷锁的摆脱，战胜敌人首先要战胜自己，消弭假我，凸显真我，契合《金刚经》所言“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的真如之境。蒙尘的镜子一旦被打破，幻影也随之消失，失去了假象的干扰，敌人的真身自然无处遁形，摆脱心灵羁绊和精神枷锁的李小龙最终轻松战胜了对手。正如《庄子》所言：“至人用心如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藏身于镜、以镜喻心，这种把虚幻心境进行具象物化的表意方式可谓独具匠心，其中蕴含的哲理更是耐人寻味，利用有形的场景道具间接反映无形的心灵意境，是对中国武学由“身”到“心”、再到“身心皆无”哲学内涵的直观解读和空性境界的具象投射。

梅洛-庞蒂^[35]认为，知觉的主体是身体而不是意识，身体本质上就是一个表达空间。影片正是借助镜子的反射效果，把人物的身体空间与外在空间巧妙地融为一体，共同映衬出抽象的内心世界和虚幻的哲学意境。李小龙用“哲学的身体”诠释着影片的言外之意，“传达无法传达的东西”，这种把哲学“身体化”的叙事方式能够给人留下无限的想象空间，启迪着人们对自我生命状态的反思和人生终极意义的探究。

3.   李小龙武道哲学的时代价值

3.1   阐发中华武学本真，重构中国武术的话语体系

习近平总书记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强调：“着力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在指导思想、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等方面充分体现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最具中国传统文化特色和象征中国精神标识的中国武术无疑是彰显中国气派、代表中国话语、传播中国声音的典范。为响应国家号召，武术界也积极展开了关于如何构建中国武术话语体系的讨论和研究，国家相关部门也制定了“走出去、引进来”的发展战略，组织开展了一系列实践活动以提升中国武术的国际影响力。各种丰硕的研究成果、丰富的交流方式、多姿多彩的传播样态虽然对武术项目的开展和普及具有积极的推动作用，但在与西方强势体育文化的对抗中还不足以占据有利的话语地位。

在全球化浪潮风起云涌的今天，中国传统武术如何在西方体育思潮的冲击下保持本色、构建独具中国特色的话语体系，是中国武术在学科发展和学术研究过程中亟待解决的重要问题。张银行等^[36]认为，在今天再次置身中西文化激烈碰撞的时代，武术在世界体育话语体系中日渐式微，武术的话语重拾和自信树立离不开从武术本体出发的“武术的思想”。郭玉成等^[37]也认为，武术话语体系的构建要立足武术本体特征，用发展的眼光审视武术，使不同历史时期的武术思想文化成为构建和强化武术话语的重要研究领域。

回归中国武术思想文化的本真是构建中国武术话语体系的关键所在。功夫电影是经过技术处理后的文化产品，出于利润最大化、吸引受众等考虑，将武术演绎为神秘甚至虚玄的形象，有的则将武术刻板化为竞技，忽略了其背后文化的缺失，影响了武术的跨文化传播^[38]。中国武侠电影通常采用暴雨剪辑、数字特效等科技手段把快感仪式和观感效果推向极致，塑造出超越人类真实能力的夸张效果，这种脱离中国传统文化本真的做法造成了受众对中国武术的误解，更模糊和阻断了中国武术的集体记忆。

体育叙事重在求真，这种“真”不同于文学创作所依赖的“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这种“真”即是真实，是真实生活中所展现出的一种“平常”，具有定式化的固定剧情并非体育叙事方法所需^[39]。舍本逐末地轻“体”重“用”很容易在西化的道路上迷失自我，影视作品中以假乱真的武打动作已经使中国武术严重失“真”，盲目改造和刻意融入都不是中国武术发展的正确方向。王岗等^[40]认为，如果忽略了中国武术之“真”，就会失去中国武术内在的“脊梁”，而沦为“花架子”，从而丧失中国武术自身生存的基础。

洗尽铅华始见金，褪去浮华归本真。“本真”意味着意义—从最初意义上看，它自由，不受依附、限制、偏见和复杂性的羁绊^[41]。形式的多样只能带来一时的繁华，内在的本真才是永恒的保障。中国武术话语体系的构建不仅需要多渠道、全方位的组织形式来推广和普及，更重要的是对中华武学本真的回归与坚守，去伪存真、返璞归真才是中国武术构建国际话语体系的核心竞争力。

一个真实的自我可以让人有效地应对真实的世界，从而完整地把握世界^[42]。李小龙之所以拥有超人的魅力和深远的影响，其根本原因就是他对“真我”灵魂的剖白和“写实”电影的身体叙事，无论在武学思想、现实生活，还是在影视作品中，他都给人以全“真”的纯粹印象。率“真”的个人性格、逼“真”的武打动作、求“真”的武学思想、传“真”的教学理念、归“真”的终极追求······，李小龙对功夫之“真”的执着把中国武术推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李小龙反对通过电影技巧夸张武术，执着于通过自己的真实身体拍摄具有真实感的动作，将写实的身体锻炼到常人无法企及的极限状态，从而实现一种不同于以往的身体奇观^[43]。小龙影视作品的灵魂是力求表达真实，因为高质量的影视作品能够让观众融入真实的世界。与其他功夫电影重在艺术表达不同，李小龙的影视作品更像是对中国武术内涵的真实再现和专题纪实。刘郁琪^[44]也认为，李小龙功夫电影保存了许多实际的中国功夫，仿佛一座座影像化的武术博物馆，其间的打斗动作被反复地一格一格模仿、借鉴和学习。

李小龙的真打实斗使中国功夫一时风靡全球，并成功把“Kung Fu”一词写入英文词典，一举颠覆了中国人在西方世界“东亚病夫”的羸弱形象。可以说，李小龙是彰显中国武术国际话语权的典型案例，他的成功虽然不可复制，但其求“真”的武学态度、写“实”的身体叙事能够为新时代中国武术话语体系的构建提供理论借鉴和可行性参考。“真”是中国武学的灵魂，只有回归中国武学之本“真”，才能弘扬中国武学之至“善”、展现中国武学之大“美”。阐发并回归中国武学本真是提升中国武术国际认同、构建中国武术话语体系的必由之路。

3.2   弘扬崇善尚武精神，坚定中国文化的自觉自信

民族复兴的前提是文化的复兴，国家自强的基础必然是文化的自信，因为文化是一个国家和民族的灵魂，文化兴则国运兴，文化强则民族强。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强调，增强文化自信，围绕举旗帜、聚民心、育新人、兴文化、展形象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在全球化浪潮的激烈碰撞中占领文化高地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关键所在。习近平总书记曾反复强调，文化自信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发展中最基本、最深沉、最持久的力量，没有高度的文化自信就没有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真正具有持久力的文化自信必然是发自内心的呐喊、来自切身的体会，并经得起实践的检验，因此，文化自信需要建立在对本土文化的高度自觉和整体认同的基础之上。

那么，是否存在一种行之有效的方式快速提升文化自觉力和文化认同感呢？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倪金福等^[45]认为，以国学的视角观察武术现象不仅是“文化自觉”，也是中国武术文化主体性的回归。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土壤、浸润于中华文明思想的中国武术是促进文化自觉、增强文化自信、彰显民族精神的实践载体。把中国武术推向国际舞台并得到国际认同的李小龙就是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的有力践行者，李小龙在影视作品中对中国传统文化元素的凸显，本身就是对传统文化自觉自信的体现。李小龙“以武入哲”的成功经历是“至武为文”的强力佐证，展示的强大自信和气场不仅来源于他长期的武学实践，更得益于他高度的文化认同。

李小龙对民族文化的坚守与他自身的生活体验息息相关，回溯其成长经历不难发现，尚武精神始终是他武学思想的灵魂和安身立命的法宝。战乱年代的童年记忆、背井离乡的求学生涯、饱受歧视的海外经历使李小龙意识到尚武自强的重要性，并最终凭借独树一帜的武学思想扬名立万。与其说李小龙影响了中国武学，不如说武学最终成就了李小龙。长期的武学实践不仅让李小龙拥有了一项生存技能，更重要的是中国武学为李小龙打开了通往中国传统哲学智慧的大门，使其切身感受到了中华传统文化的魅力并致力于分享这一知觉体验。李小龙的人生目标是向全世界展示中国功夫和中国文化，他把生涩难懂的古老哲学化解为简单实用、能够投身于日常生活中的思想，从而极大地在西方宣扬中国文化^[46]。

李小龙是通过习武实现文化自觉的典范，有了深刻的文化自觉，才有强大的文化自信，这也是他敢于向西方强势文化发起挑战的底气所在。电影中李小龙一脚踢碎象征着屈辱和诅咒的“东亚病夫”牌匾，表征了纠缠在“中国人”身上象征着“羸弱”的标签被踢碎和瓦解。这种借武术较量表达文化优劣的叙事模式无疑是对中国传统的守护，也以此作为增强民族自信心和强化民族文化身份认同的动力源^[47]。李小龙通过睥睨的眼神、不屑的表情、宣泄的吼声，以及裸露强健肌肉等身体叙事方式，挑战西方文化的权威地位，不仅是对东方身体文化自信的彰显，更是对西方人眼中“羸弱”中国形象的强势回应。

《猛龙过江》把拍摄地点定在象征西方最高竞技舞台的罗马斗兽场，本身就是对中国传统文化高度自信的宣示，映射着中国文化具有站在世界最高舞台并与西方强势文化同场竞技的决心和勇气，最终打败对手更是表达了对民族正义的极力捍卫以及对西方霸权的强烈抵制。文化自信始终是李小龙影视作品的叙事主体，在电影中用自制飞镖对抗洋人手枪的情景不仅表达了他对西方科技文化的蔑视，更是对中国传统文化高度自信和坚守的强化。

“文武同构”是李小龙武学思想和影视作品的特色，以至于很难分清李小龙在影视作品中究竟想要表达抽象的哲学内涵还是高深的武学思想。“文”为“武”之体，“武”为“文”之用，中国文化是中国武术的灵魂，中国武术是对中国文化要义的践行和表达，通过中国武术能够切身感受并领略中国传统文化的无穷魅力。李小龙影视作品中充满了中华民族精神和中国传统文化烙印，“唐山”“唐龙”“唐装”等都是中国传统文化元素的鲜明代表，是维系全世界华人的情感纽带。经济可以强行“脱钩”，政治可以增设壁垒，多元文化格局下受众文化需求却并不容易被阻断^[48]。

有了中国文化的精神指引和支撑，才能树立更加坚定的民族信仰，建立更加强大的文化自信，拥有更加深沉的精神力量。自信先自觉，自觉必尚武。文化自信建立在文化自觉的基础之上，而尚武又是文化自觉的便捷途径，因此，坚定文化自信，必须以尚武精神为引领。尚武精神并不是以暴制暴的尚“打”与尚“伐”，而是以势服人的尚“和”与尚“德”^[49]。弘扬尚武精神能够增强我国文化软实力，为文化强国建设注入更加主动的精神力量。

3.3   坚守贵和尚中思想，铸牢中华民族的主体意识

意识形态工作是从思想上引导人、影响人的工作，关系国家和民族前途命运，一个民族的长盛不衰必然离不开牢不可破的意识形态。习近平总书记早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就明确指出，要建设具有强大凝聚力和引领力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作为四大古文明中唯一延续至今的中华文明，除了赓续不断的中华文脉之外，更重要的是华夏儿女血液中家国一体的民族主体意识。强国强种的尚武精神就是唤醒民族主体意识、强化民族情感的有效途径，梁启超认为“尚武”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天性和国家强大的根本。在中华民族发展的历史长河中，尚武精神始终与中华民族精神水乳交融，共同滋养并引领着世代华夏儿女不断开拓进取。

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司马法》）。在新时代背景下铸牢中华民族的主体意识必须具备居安思危的忧患意识、弘扬以和为贵的尚武精神。构筑牢固的民族主体意识、彰显家国情怀，不能忽视中国武术的重要作用和历史地位，李小龙以武术为内核的功夫电影就是以身体叙事的形式表达“贵和尚中”思想的典型案例。徐静等^[50]认为，李小龙凭借精湛的武术、通透的个人哲学和饱含深意的电影表演向世界展示了一个神秘东方民族的民族想象和一个不为世人所知的国家形象，为最初中国形象的构建起到了划时代的意义。

电影是一种文化传播媒介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我们要善于通过中国功夫电影发掘中国文化符号，同时应减少说教的成分，代之以人类共同价值和现代理念，关注人的生命、生存和情感，表达中国文化的精神气质^[51]。李义杰^[52]认为，武侠电影比较倾向于中国传统价值观念的传播，如要提升中国武侠电影价值表达的普适性，还要着眼于故事的叙事逻辑及其叙事方式。李小龙影视作品与其他武侠电影的不同之处就在于用身体叙事的方式讲述中国故事、塑造中国形象，积极弘扬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和中国传统文化。郭洁琳^[53]也认为，李小龙饰演的角色都秉承着匡扶正义的价值，这不是人种与人种之间的较量，而是关乎人之所以为“人”的共同尊严。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李小龙的功夫电影极具民族大义，李小龙被认为是华人的文化象征和龙的传人，对海外华人的文化认同影响很大，成为他们的集体民族回忆^[54]。以李小龙影视作品为代表的华语功夫影片建构起正面的民族个体形象，对内凝聚了民族文化向心力，对外改变了西方世界对华人的刻板印象，传播着东方“贵和尚中”的行为哲学^[55]。

李小龙影视作品始终贯穿着民族精神的彰显和对民族自强的渴望，这与李小龙颠沛流离的成长经历和遭受的种族歧视密不可分。积贫积弱的时代背景、同仇敌忾的抗日情绪、自强不息的内在渴望、反抗压迫的民族呐喊都是李小龙影视创作的重要素材。李小龙对侵略者的仇恨激发了他作为一个中国人的家国情怀，也奠定了他的伦理价值观与精神风貌^[56]。李小龙拍摄的电影《精武门》便表现了强烈的救亡图强的爱国精神，该片的成功之处不仅在于功夫展示、打斗场面，更在于民族情感的准确表达^[57]。个人意志的自由表达、酣畅淋漓的精彩打斗、民族尊严的坚决捍卫等都强烈地宣泄了观众郁积于胸的“政治与民族形象的去势焦虑”^[58]，能够引起包括外国人在内的广大影迷的强烈共鸣。裴开瑞等^[59]认为，李小龙将自己的身体作为赢得国家之间和种族之间斗争的武器进行展示，在很大程度上被认为是中国甚至亚洲或第三世界受压迫者的胜利。

李小龙以影视为媒介成功唤醒了长期遭受压迫民族的灵魂，这种超越国界、超越种族的情感共鸣和价值共振是他受到全世界追捧的主要原因。对于民族精神的诠释正是李小龙长久以来受到尊重和怀念的民众基础，他用电影表达了自己的哲学观、世界观和弱势种族对强权族群的抗争^[60]。李小龙影视作品隐喻的民族情感是当时最广大劳苦大众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是对命运不公的顽强抗争和对民族主权的强烈渴求。在某种意义上，李小龙的拳脚就是民族主义的象征，并通过高超的打斗技巧将其表达出来，赋予其政治、文化的意涵^[61]。李小龙将身体与民族情感联系起来，发出被压迫群体渴望自由的强烈呼声，时至今日，再次重温经典仍然让人感同身受、热血沸腾，这就是李小龙影视作品的独特魅力所在。

回顾历史才能坚定信念，铭记过去方能开拓未来，在中华民族从“站起来”到“强起来”的今天，重新审视和研究李小龙武学思想和影视作品的时代价值，对强化民族情感连结、铸牢民族主体意识、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都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3.4   彰显美美与共理念，构建天下和合的大同社会

在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当下，人类社会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机遇和挑战。面对“世界怎么了，我们怎么办”的时代之问，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中国领导人给出了中国方案。党的二十大报告明确指出：“促进世界和平与发展，推动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事关世界各国人民前途命运，是人类社会的共同心声和世界前进的正确方向，中华民族有信心、有决心同世界各国人民一道共同开创人类美好的未来，这一宏伟蓝图充分体现了中国智慧、中国气派和中国担当。

张立文^[62]认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人类的精神价值世界，它蕴含在世界各文明思想观念之中，自古以来，就有着对价值理想世界（天下）的憧憬和永恒价值的追求。”从《周易》的“万国咸宁”到《尚书》的“协和万邦”，无不彰显中华民族“休戚与共”的天下情怀与“和衷共济”的历史担当。季羡林^[63]曾呼吁：“只有东方哲学思想中以‘和’为原则的天人合一才能拯救人类。”以中国传统“和”的理念为基础，传播“和而不同”的价值观、“合作共赢”的外交观、“美美与共”的文明观和“天人合一”的发展观，彰显大国形象和中国精神^[64]。毫无疑问，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和应对人类社会危机的智慧之源，而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土壤的中国武术自然遗传了“天地万物本一体”的和合思想。

中国传统文化的“天人合一”思想是中国武术理论的逻辑根源和终极旨归，而中国武术是“天人合一”理论的实践载体。人身小宇宙，宇宙大人身。李小龙认为：“身体是一个自我管理的有机体，宇宙仅仅是身体的延伸。”“天人合一”看似远在天边，实则近在眼前，它就下学而上达地体现在我们每一个人自身活生生的身体里^[65]。反对门户之见、超越国籍限制、抛弃种族偏见的李小龙就是中华民族“天人合一”思想的践行者和开拓者，李小龙的武学思想和影视作品始终渗透着万物和合的思想及对和平世界的向往与憧憬。早在香港成长的那段时间，李小龙便已尝到了偏见与歧视的苦涩，正是这样的背景，使他立志以武术为工具来表达自己的终极梦想：世界大同、全人类平等^[4]。

兼具中西的生活经历、贯通中西的哲学背景、融汇中西的格斗思想赋予了李小龙多元的文化属性，为其在思想境界和认识维度上的超越提供了无限可能。深谙哲理的李小龙意识到技术没有好坏，任何门派都有自己的优点和不足，不能拘泥于外在形式而故步自封，因此才有了“以无法为有法”的截拳道理念。长期的武术实践和哲学体悟使李小龙不仅具备超越二元对立的思维认知，而且拥有了远远超越时代的国际视野。当年李小龙在美国开馆授徒时，就打破了华人武馆“不收外国学生”的狭隘认知和偏见，事实证明这种做法是正确的，李小龙利用中国功夫成功消除了误解、弱化了国别、同化了肤色，使不同国家的学生因为纯粹的爱好而连结在一起，他们也因此开始了解中国、喜欢中国、喜欢中国文化。

李小龙虽然极力宣扬中华民族精神，但他不是一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李小龙不仅是中国人的精神激励源，也是全世界和平主义宣扬者的推崇对象。2005年11月26日，位于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南部的莫斯塔尔市竖起一座李小龙雕像，宣扬一种不斗争、不树敌的精神，成了这个城市迫切渴望消除种族隔阂的象征^[46]。李小龙赢得世界广泛认可和热力追捧的关键不仅是他过人的功夫，更重要的是他站在人类的高度（不是肤色的角度）平等待人的大爱和包容。当采访中被问到国籍这一敏感问题时，美籍华人身份的李小龙并没有被世俗的观念所限制，而是跳出二元对立，站在更高的维度表达了“天下一家”的观点，其格局之大、境界之高、智慧之深皆令外国人刮目相看。

深受歧视的李小龙知道，只有中国传统文化的和合、包容和大爱才能化解民族矛盾、消融种族歧视，只有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以人类的视角消解肤色和种族的偏见，才能真正实现人人平等的大同社会。因此，李小龙极力把中国传统文化推向世界，希望全世界都能够了解中国文化、共享中国智慧，为中国文化走向世界、弘扬中国精神作出了突出贡献。张生祥等^[66]认为，李小龙的功夫电影能够引起人们共鸣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将中国古老的智慧通过屏幕展现在了世人的面前，使全球的人们都能从中学习和了解到中国协和安邦的“大同”文化。李小龙以武术为媒介弱化国别限制、消解种族隔阂的大胆尝试和实践探索，能够为中国武术促进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提供可行性参考，在百年不遇世界大变局的新时代背景下，中国武术理应承担起架构世界沟通桥梁的历史重任，为实现天下和合、世界大同的终极理想贡献中国智慧。

4.   结束语

《易传》曰：“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李小龙通过极简的电影情节，展开了对至简之大道的身体叙事，使抽象的“天下之至理”可视可见、易知易从。李小龙利用短暂的一生践行了中国武学的变革、中国文化的弘扬和中国形象的塑造等伟大壮举，而其传奇人生的动力来源于他发自内心的使命感。璨若流星的李小龙虽然生命短暂，但他直击灵魂的武学思想划破了中国武术界的漫漫长夜。李小龙已经离开了我们，但是他的武道哲学始终在光与影的交织中若隐若现，给人们以耳濡目染的思想启迪和精神滋养。李小龙俨然已经成为鲜活的中国文化符号闪耀在国际上空，如蔡龙云先生在《功夫之道》序言中所说：“我们应该感谢李小龙，并给予他这种伟大贡献以公正的评价，在物质生活日益丰富的今天，通过提倡具有代表性的李小龙精神，重塑国人的精神信念和文化自信，进一步推动中国武术走向世界的步伐，因为中国武术是最具国际影响力的中国文化。”^[4]